張文武一夜都沒敢睡,天還沒亮,就偷偷起來,想去看看那傢伙還在不在。雖然沒讀多少書,但還是懂點法的,賀希聲是他從鐵路邊撿回來的,假如真是逃犯,那自己可就是窩藏包庇的罪名,日後警察鐵定找自己麻煩。可要是舉報了,又怕這種亡命徒窮凶極惡拿自己開刀,自己還有老婆孩子,犯不著蹚這種渾水。張文武想,最好的結果,是他已經走了,那就跟自己扯不上關係。
張文武偷偷地溜出工棚,睡在他上鋪的葛大鎚跟著起來。
「幹啥呢?」葛大鎚問。
「尿尿。」
張文武敷衍了聲,打著手電筒,往廢橋洞走去。賀希聲還在那裡,一動不動。
「喂!」身後突然有人發聲,嚇得張文武一哆嗦。
「葛大鎚,你想嚇死人吶!」張文武罵道。
「藏了個死人在這裡,我以為你膽兒有多大呢,小得跟屁眼似的。」葛大鎚笑道。
張文武知道這葛大鎚的老底,從前也是個偷摸嫖賭的混混,還進過局子,在老家欠了一屁股債,債主天天上門,他這才不得不跑出來,在城裡說是打工,不如說是躲債。
但有這麼個傢伙在邊上,張文武膽子也大了不少。「葛大鎚,你看他像不像逃犯?」
「逃犯?你怎麼想的?」葛大鎚立刻就笑了,「別的不說,知道他這鞋多少錢嗎?沒個幾萬下不來,還有這條皮帶,最少管你半年工資!」
「吹吧!」
「我姐夫挪用公款一百萬呢,雙規進去的,我啥好東西沒見過。」
「這麼說他是個有錢人?」
「有錢,半道兒被打劫了!」葛大鎚非常肯定。
難怪昨晚一出手就給了一千,張文武想,管他有沒有錢,不是逃犯就好。「可他要沒犯事兒,幹嘛不讓我拉他回家去,非要睡這破橋洞底下?」張文武依舊納悶。
「你懂啥,有錢人家裡才是非多,什麼宮斗宅斗啊,兄弟反目的,電視里不都那麼拍?」葛大鎚邊說邊在賀希聲身上搜,很快就搜出那一千塊錢來,順手放進自己兜里。
「來,搭把手!」葛大鎚架起賀希聲一條軟綿綿的胳膊。
「啊,幹啥?」張文武沒明白。
「幹啥,自然是拉回工棚去!這小子,可是個寶貝,等他醒過來,咱把他送給他那有錢老爹去,他老爹一高興說不定賞你套大豪宅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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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啊!」
賀希聲一聲慘叫,終於醒了過來。小腿上一陣劇痛,痛到他全身都在戰慄,冷汗打濕了全部的頭髮和衣服,整個人就像剛從水裡撈上來。
「小希,小希。」耳邊是孟迪溫柔又擔憂的聲音。
賀希聲揉揉眼睛,果真看到母親的臉。
「媽,你來了?」賀希聲虛弱道,「爸爸呢?我有話……要對他說。」
賀晉年立馬湊過來,輕輕地握住他的手,語氣充滿慈愛,「小希,爸爸在。你現在病著,先養好身體,有什麼事以後再說。」
「我沒事。」賀希聲激動道,「爸,你聽我說,我救了路遙!我真的救了他!」
「我在那個路口救了他!我抱著他打滾,他沒死!」
「再不會有人寫那種討厭的文章了!沒人在網上罵我們,說我們是富二代草菅人命,告訴哥叫他別怕,也別跳樓!」
賀晉年沒有說話。
賀希聲急了,拉著父親的手,「是真的!只要哥哥不死,爸你就能原諒我對不對?還有媽媽,媽媽你也是愛我的,我們全家人還像從前那樣好不好?」
賀晉年依舊沒有回答,他漸漸放開了賀希聲的手,朝前走去。孟迪也緊跟著,兩人一起向前走去。
房間突然變得無限長,父母這一走就像是永遠到不了頭似的,四周湧進一片強烈的白光,周圍的牆和傢具都被這白光吞噬,父母的背影也越來越模糊,最終全都消散在白光里。
張文武憂愁地看著賀希聲,拿一塊髒兮兮的毛巾擦了擦他頭上的汗,「又做夢了?」
賀希聲搖搖頭,「不是夢,是真的。我救了路遙,一切都會好的。」
張文武嘆了口氣,盛了半缸子白粥擺在他面前,「傻小子又說胡話呢!」
賀希聲挨著牆根坐起來,他腿上的鋼筋已經給拔了出來,可是因為傷口感染,一直高燒不退,昏迷了三天不省人事,張文武本以為他要死了,求葛大鎚把從賀希聲身上順走的一千塊錢吐出來,好送他去醫院。誰知葛大鎚翻了個白眼,說早就花完了。
但好在賀希聲自己挺了過來,雖然高燒時有反覆,但人總算不再昏迷,就是受傷的小腿又黑又腫,根本挨不了地。
但賀希聲自己一點都不在意,不在意自己的腿,或者說他根本就不在意這個世界。張文武覺得他可憐,打飯的時候給他帶上半碗粥,半個饅頭,他說聲謝謝,然後就高高興興地吃。工頭讓他幫忙做些輕鬆的小活,他也認真做完。他常常一個人自言自語,臉上的表情溫柔愉悅,他坐在那裡攪拌膩子,動作優雅就像富家公子在自己的私人遊艇上喝下午茶。
「傻小子,你叫什麼名字?」這天下著大雨,葛大鎚躺在工棚里,覺得無聊又來戲弄他。
兩個星期來,他已經無數次問過賀希聲這個問題,但始終沒有答案。賀希聲像是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,對外界的聲音想聽就聽,不想聽則可以完全充耳不聞。
「我救了路遙,小桐,我救了路遙。」賀希聲喃喃道。
「問你叫什麼名字!你家住哪兒,你老爹是誰!」
「哥不用死,爸也會原諒我的。」
「媽的,還以為撿了個寶,想不到是個精神病!」葛大鎚氣得朝賀希聲的傷口上狠狠踹了一腳,揚長而去。
「葛大鎚你個王-八蛋,知道他有病你還欺負他!」張文武罵道,忙從床上跳下來,去看賀希聲。賀希聲被踢得趴在地上,身子都直不起來。
「傻小子,你沒事吧?」
賀希聲搖搖頭,額上又滿是冷汗。
張文武扯開他褲腿,不禁倒抽一口冷氣,整條小腿腫得有正常的兩倍粗,紫黑髮亮的皮膚上,血痂反覆凝結,就像一層厚厚的鍋盔蓋在上頭,血管里的黑色比前幾天更可怕,在膝蓋下方形成一道明顯的分界線。
「走,帶你去醫院!再下去這腿就保不住了!」張文武急了,一低頭架起賀希聲,「你是我撿回來的,我不能讓你死在我手裡!就算是逃犯,那也得救活了再判!」
「老張,這個世界是假的!」賀希聲突然笑起來。
「什麼?」
「我是說,咱們現在看到的這些都是假的,虛擬的,就跟打遊戲一樣,明白嗎?」賀希聲認真道,「被打、被罵,還有受的傷都不是真的,只要回去,一切就都能回到原來的樣子。」
「傻小子,別再說胡話了,老張帶你看醫生去!」張文武心疼極了。
「我不要看醫生!我要離開這裡,回到原來的世界裡去!」
賀希聲不知道哪裡來的狠勁,竟甩脫了張文武,蠕動著努力朝工棚外爬去!工棚外,大雨瓢潑,地上積起一寸多的雨水,混合著工地上的沙土,渾濁污穢。
一道閃電劈下,撕裂了黑壓壓的天空!
賀希聲在大雨中匍匐,受傷的腿毫無知覺地拖在地上。因為高燒,他蒼白的臉上顯出不正常的酡紅,那是一種近乎瘋狂的顏色,大雨把他澆得睜不開眼睛,他就像一頭困獸,倔強地抬頭,望著天空咆哮怒吼!
「別想困住我!你們把我困在這裡十年,我再不要過這樣的日子了!憑什麼!我什麼都沒做錯,我哥也沒做錯,憑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們!我要回家!我有權利像你們一樣活著!」